8.第8章:北国往事_龙凤呈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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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.第8章:北国往事

  这世上最重的牵绊,不过一个情字,即使贵为北国公主,也难逃宿命。

  北国地处要塞,易守难攻,是兵家必争之地,所以城中百姓常年陷入战乱当中,社会环境动荡不安。这北国不是什么富饶的大国,但国主却一身傲骨,并不因敌军强大就缴械投降,每有敌军来犯,必定亲自率领军队前去迎战。受地形庇护,这贫瘠小国竟也存在多年,未被攻克。

  淮炀就出生于这样的国家,她自幼就受父王熏陶,以国家百姓为大,其余种种皆为次要。

  是一个冬季,大雪翻飞,军旗凝霜不翻。在父王出征前她就听说了敌军将领的丰功伟绩,那是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少年将军,他率军三年,攻破了六座城池,这六座城池是指占地广袤,兵强马壮的大国。而像南国这种蝼蚁般的小国,便数不胜数了。

  这年少的将军名叫闲子落,凡他率领的军队铁蹄落处,都带着一股黑云压城的气势,故此世人便称他为黑云将军。

  而这一次,这乌泱泱的黑云正朝着北国破竹而来。

  淮炀从喷溅着血色的梦中惊醒,她梦见自己的父王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受了重伤,梦见一柄银□□穿了他的胸膛,温热的鲜血喷溅到自己的脸上。淮炀睁开眼睛,偌大的寝宫空无一人,唯有角落的香龛,冒着缕缕白烟。

  她伸出手,脸上是残余的泪水。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回荡,她猛然起身穿上衣鞋,直奔皇城之外。

  淮炀要去见他的父王,她心中知晓,这是一场鏖战,北国凶多吉少。她不敢继续深想下去,加紧了脚上的步伐。然而这里冰天雪地,两军混战在一处,淮炀尚不足十岁,身材娇小,根本不能望见那些隐藏在盔甲中的面容。

  “父王?父王?”淮炀拖着双腿在漫天飞雪当中跋涉,寒风透过衣服扎进骨头里,她便尽力裹紧自己,视线渐渐模糊。她隐约听见身边有战马的嘶鸣,还有嘹亮缥缈的钲声。

  “丫头,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一个声音传来,与自己相距极近,听起来是爽朗的少年人。

  淮炀调动身体里仅存的一丝气力,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,正瞧见一个红袍黑甲的少年依靠着马腹,手握银枪朝着她笑。

  淮炀不认得他,以为他是父王的部下,便接着道:“大哥哥,我要找我父王,你带我去找父王好不好?”

  这句话说出口,无疑是致命的,闲子落愣了片刻,敌国公主正趴在自己脚边,如果此时将她俘虏,那攻破北国根本无需再动干戈。想到这里他缓缓蹲下身子,将脚边的孩子抱进怀里。

  “丫头,你可知我是哪个?”

  淮炀将头枕在闲子落的肩膀上,浓烈的血腥味伴着寒凉扑鼻而来,此时的她已经被冻得神志恍惚了,声音也软绵绵的。“我不知道,大哥哥带我去找父王,我要父王。”

  “唉~”闲子落轻叹一声,旋即又勾起嘴角,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裹在女孩儿身上,提枪上马,直奔敌军阵列。

  尘缘这事总是梳理不清,上一刻还动着坏心思的你,下一刻就有可能沉溺在某句叮咛中,越陷越深,就此沉沦。

  “对面的听着,我闲子落为人坦荡,即便是战死沙场也不用人质要挟。你们公主误入战场,被我捡了回来,现在毫发无伤,前来归还。”闲子落骑在战马上,朗声对着北国的士兵们喊道。

  飘飞的雪花融化在他眉梢的暖意中,怀里的孩子也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  闲子落将淮炀留在马上,在耳边轻道了一声:“抓紧了。”

  然后转身下马,二指放到唇边吹了个长哨,那匹深棕战马便载着淮炀朝北国阵营去了,淮炀的身上还盖着他那件鲜红的披风,在漆黑的军队与皑皑白雪间,显得格外亮眼。

  这是淮炀与闲子落的第一次遇见。淮炀窝在他怀里,听他朝着北国将士高喊时,才知道他就是黑云将军。这少年与她梦见的不一样,她甚至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眉眼弯弯,笑起来连风雪都不忍舞的少年,怎么会□□一指,就气吞万里河山?

  是啊,闲子落征战这么多年,就只败过这一次,败在北国。

  再次遇见,便是多年之后了。

  这时候的闲子落已经沦为了北国俘虏,被关在冰冷幽暗的地牢里,每天与蛇鼠为伴。只能通过墙上那一方高悬的小窗,感知外界的四季更迭。他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六年了,这六年里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,北国为什么不命人杀了自己。

  或许想劝自己投降,若是如此,他断不会屈服,或许是还没到对的时机,然而北国等待的又是怎样的时机?

  他想不通,也不会自裁。闲子落这个人执拗地认为,自己就该战死沙场,为国捐躯,自我了断是懦夫行径。所以即使是在这地牢里被幽禁了六年,他也丝毫没有归顺的心意。

  又是一个冬天,淮炀来到关押他的地牢,她已经这样悄悄给他送饭很久了,她不说自己是谁,闲子落自然也认不出来。

  这地牢逼仄寒冷,只有蟑螂老鼠流窜,唯一能和闲子落说上话的,就只有来送饭的淮炀。淮炀隐藏的极好,让闲子落一直以为她不过就是这皇城内的一个婢女。而日常送饭,或许是不想让自己死得太早,方便日后利用。

  淮炀时常看见闲子落倚靠着墙,从那小方窗口向天空望去,幽幽道:“我最不喜这个时节。”

  这时节是冬季,他们初次遇见也是在这个时节。

  淮炀将饭菜放到地牢门口,“这季节寒冷,明日我给你送些衣物。”

  闲子落转头看他,是事隔经年的一个微笑。“如今我这番模样,也就你还惦念着我。”

  淮炀没有说话,转过身将唇抿成一条线,在心中叹了口气,再没回头。

  六年的时间足以将一块顽石打磨平整,闲子落便是如此,当年心比天高的少年此时目光已然深邃。他望向窗外时,眼眸中深埋着无数思绪,犹如那天空中错杂的星辰,缭绕的流云。深深印在眼底,能被人明显的感知到,却难以揣测,星云多变,思绪亦然。

  “国破家亡,沦为北国俘虏。想来是我闲子落今生最大的耻辱了。”

  他说这话时,嘴角缓缓勾起笑意,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。

  怎么可能,这不应该。他年少气盛,战功赫赫,不可能想到自己会败在北国的军队下。淮炀觉得自己想得太多,这位将军当年若不是指挥大意,露出破绽,父王也无法趁虚而入,更不可能大获全胜。

  她再看向地牢墙壁上凝结的冰霜,月华从墙壁罅隙间涌进,盘旋在闲子落的唇边,绽放出缕缕雾气。

  再细细品他方才所说的那句话,看破成败的同时,竟隐隐带着卷土重来,东山再起的气魄。

  然而淮炀知道,这位将军再也不会驰骋沙场,披甲上阵了。那柄银枪也会被历史封尘,再难有嗜血杀敌的机会。

  淮炀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来这地牢,并非单纯地为他送饭。

  许久之前,父王便交代她,想办法接近闲子落,从他的口中打探出那些残党余孽当时逃往何处。等到获取他的信任,将这些信息收集完毕后,闲子落的死期便也到了。

  淮炀想着,等到这个冬天过去,一切也应随着冬雪消融,比如闲子落的这条命,比如自己来不及动的那份情。

  那日雪下得少缓些,淮炀路过红砖甬道特地为闲子落折了一束花枝。看见他时,他正在作画,浑身颤抖,落笔却极其稳当。

  她走过去,站在牢门外,问:“画的什么?”

  闲子落抬头看她,眸子里盛着寒冬少有的晴朗,时光恍惚回到了六年前,他□□一指,意气风发,站在她面前,“丫头,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
  这次不同,他嘴角噙着笑意,道:“我画的是你,淮淮。”

  她也笑了,因这一声淮淮。

  然而,她不只是他的淮淮,还是整个国家的淮炀公主。她这次前来,本要挑明身份,劝他归顺,话到嘴边却变了个弧度,成了嘴角笑意。

  眼前这个人,随历经沧桑,但骨子里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,他怎能归降?怎会归降?淮炀将那株花递给他,在心里为他做了个决定。

  她说:“子落哥哥,这个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。”

  阳春三月,草长莺飞。淮炀终于从闲子落口中收集到了所有战事残党的信息。

  “父王,这些残党余孽现在流窜各地,已经不成气候,你为何……”淮炀将这话说出口时,心里骤然荡起了波澜,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,其余种种都不该关心,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在打探父王接下来的计划。

  “斩草必须除根,为了我的子民,他们留不得。”帝王家的语气,听不到半分人情。

  为了国家子民,淮炀打出生起听见最多的便是这句话。父王常说,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国家的子民所给予的,所以宁愿自己殒身,也要护北国安宁,淮炀谨记着。

  她缓缓站起身,想要离开这冰冷的大殿,脚步在门口停住。这是她在心里犹豫了好久的话,她扶着朱红门扉,转头又问:“地牢里那位?”

  “唉~”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,“可惜了,这小子尚值壮年,却不能为我所用。罢了,罢了,择日斩了吧。”

  淮炀再点头,握着门扉的那只手,关节隐隐泛白,紧咬着牙关,道了声,“父王,多保重。”

  是格外晴朗的一天,北国的桃花开得烂漫,微风轻拂,檐上红绫缠绕着缕缕香气,随花瓣飘荡,整个国家都陷在胭脂花海中。明日高悬于天际,光芒却不刺眼,暖意洋洋散落在明亮的刀刃上。

  这是闲子落人生中的最后一天,在闲子落心里,这些人与他一起奔赴刑场的人,本该隐姓埋名,耕侍农桑,过着平淡的日子。然而此时此刻,他们正跪在自己身边,等待着死亡的宣判。

  闲子落最终也没能从人群中找到淮炀的身影,他不怕死,怕的是她让他死。

  殷红的血液飞溅开来,打湿了手中紧握的那株枯萎花枝。

  这一仗北国彻彻底底的赢了。一时间,举国上下,敲锣打鼓,庆祝太平。淮炀站在城墙上,看着这太平盛世,被暖春的飞絮迷了眼睛。

  身后传来轻缓的“淮儿,国家和私情你选择了前者。”

  她轻轻叹气,裙摆随风微扬,“我选对了吗?父王。”

  “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,又何必纠结对错?”

  四年之后,再站在这座城墙上,她觉得她是选错了的。

  城下潋滟火光,百万大军构成的迎亲阵仗,她看不见。那盖头下面遮着一张姣好的容颜,唯一不足的是那生生哭瞎了的双眼。

  她的国家本就处在边塞要道,常年多战事。一个黑云将军败了,还有无数带着其他头衔的将军攻过来。这一次,这个国守不住了。

  然而事情总有转机,敌军提出,只要把淮炀公主送过去,两国和亲。撤兵便是眨眼之间的事。

  “你如何想的?”

  暗夜之中,烛火微弱,眼前的父王也苍老了许多。

  “儿臣不愿。”淮炀顶着一双泪眼,缓声道。

  谁都明白这“和亲”是怎样一回事,表面上明媒正娶,声势浩大,如果真的嫁过去,必然被人驱使,受万分羞辱。淮炀已经为这个国家牺牲过一次,不想再有第二次。

  “父王不怪你。”这便算作一声道别,转身走时再无他话。

  父王不怪你,可天下人怪你。你身为一国公主,为什么就不能为国家献身?为百姓献身?生在帝王家,这就是罪。

  每时每日都有百姓跪在宫门前祈愿,撕心裂肺的哭喊透过高耸的宫墙落到淮炀耳边。

  淮炀将自己关在宫殿当中,往事不断涌向脑海。

  多年前的元日佳节,皇城内外热闹非凡,淮炀从家宴中溜出来去见闲子落。

  整个北国被高悬的福字灯照亮,唯独这条甬路阴冷幽暗,丝毫没有佳节气氛,连月亮也不愿散露光芒,将她照拂。淮炀便一个人手提宫灯,固执地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。

  闲子落抬头望着她,微微一怔。笑她穿得太过得体,反像一国公主。这不经意的一言,差点让淮炀乱了阵脚,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来,为什么这么盛大的节日中,她心里想到的只有这幽暗地牢,他孤身一人。

  那日他将画轴与她,抬眸浅笑道,“生辰快乐。”算来,这偌大的皇宫,只这一人还记得她的生辰。

  然,那漫漫长冬终有尽头,淮炀最后也没能如画上那般,穿着喜袍站在他面前。

  她伸手拂去眼角的泪痕,转而粲然一笑。笑自己太傻,闲子落是常胜将军,怎么会那么轻易在战场上出现破绽。只不过是面对相同的问题,他与自己做了完全不同的选择。

  三日后,兵临城下。淮炀摸索着走到宫墙之上,她本该澄澈的眼睛,此时已经看不清了。当日,她凤冠霞帔,穿着一身大红喜袍,穿给很久之前认识的一个少年。

  “这一次……”淮炀低下头,隐约能看见大批兵马正停在城外。犹豫进退间,城门顿开,一队人马出城迎战。敌军太过强大,没有丝毫技巧这样实打实的硬拼,无疑是螳臂当车,不自量力。队伍节节败退只能转身回城,然而此时却城门紧闭,无人回应。

  淮炀站在城墙上,墙外是被敌军层层围困,奋力厮杀的父王,墙内是跪成一片死堵城门,祈求和亲的百姓。兵器相击声与百姓的哭喊声交叠在一起,听得人心惊肉跳,连城外古树上的寒鸦也忍耐不了这有同于地狱传来的声音,拍翅呜咽着向远方飞去。

  淮炀的眼角传来阵阵温热,她紧蹙着眉头,眼底已是一片猩红。

  我的子民啊!他们怎么就不懂,只要自己和亲,整个国家都会沦为阶下囚。受屈辱的不只是自己,还有现在匍匐在地上的众人啊。淮炀心底传来阵阵疼痛,她突然为父王,为自己感到不值。

  这个国家从来不曾给她什么,虽贵为公主却没有过锦衣玉食,也从来没有胜于常人的优越感,围绕着她的一直是沉重的责任与莫大的牺牲。

  “公主在那,公主在城墙上。”跪拜在地的百姓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。

  众人听到喊声立刻抬起头来,城墙之上淮炀鲜衣红袍随风飘荡,宛如鬼魅。

  “抓住她,把她交出去。”

  “对,交出去我们就不会死了。”

  “抓住她,抓住她。”人们互相打气,爬上城墙。

  淮炀牵起一抹苦笑,纵身一跃。坠落到尘埃里,像某一年枯萎的花枝,消失了颜色。

  我的臣民太过愚昧,他们不懂得感恩,每一步都来得咄咄逼人,那就让他们一直停留在北国这方土地上吧,生生世世不得离开。要永远守护着他们的国家,永远守护着自己的尊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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